Text by Janet Ma
三月,紐約亞洲藝術週,在備受矚目的臨宇山人宋瓷藏品拍賣中,一只北宋定窯黑釉盌拍出了421萬美元的價格。「她是珍品中的珍品,」如同說起自己的朋友,毛瑞先生道,「她表現的很不錯。」
毛瑞先生是宋瓷研究領域的大師級專家,曾擔任哈佛大學亞洲藝術系主任和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館長。在主掌博物館的25年間,毛瑞先生為博物館收入了多件珍藏至寶。
對於宋瓷史上的各大名窯,毛瑞先生了如指掌:它們何時起源,緣何鼎盛,又為何衰敗。當他談及某件瓷器時,人們彷彿可以看到一方爐火正旺的瓷窯,塑形、刻花、上釉、燒製,一件件精美的藝術品便從無到有。
回過神來,你會有一種恍然的時空錯置之感:一位滿頭銀髮的西人學者,戴黑邊眼鏡,他講話時中英文互換自如,中國古典文獻信手拈來,一個繁華的宋朝就在他的談笑間。
這就是毛瑞,一位半生致力於中國文化藝術的學者,一位在講座中使今人神遊古境,把世人帶入東方的美國人。
一波三折
是水到渠成,亦是一波三折,毛瑞先生與宋瓷的相遇,頗有些戲劇意味。
毛瑞先生早年攻讀物理化學,期待未來成為一名醫生。出於對歌德藝術的喜愛,他隨後轉為學習中世紀文化史。
大學畢業,正值美國政府為「和平部隊」招賢納士,年輕的毛瑞便加入了。他希望自己能被派去土耳其,從而飽覽那裡的羅馬和拜占庭遺跡,另一方面,毛瑞卻覺得自己很可能會被派往南美或非洲。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命運卻將毛瑞帶到了韓國——亞洲的土地上。
在韓國期間,毛瑞執教於國立首爾大學,並結識了韓國國立博物館館長金載元,通過金載元,他接觸到了青瓷。「青瓷的藝術之美,讓我非常想要了解創造出如此傑作的文化。」毛瑞說,「於是在研究生院,我決定轉為學習韓國文化。」
然而,1970年代的美國,鮮有教授韓國語的大學,遑論開設韓國文化的研究生項目。在導師的建議下,毛瑞選擇了中國文化——一個深深滋養了韓國乃至整個東亞文明的文化。
漸入佳境
從物理化學到中國藝術,從西方到東方,如今,致力於中國文化五十多年的毛瑞,愈加覺得宋瓷別有洞天。他說,「瓷器是最複雜精細的藝術形式之一,它涉及陶土、釉色、紋飾。瓷器的燒製溫度、出產瓷窯略有差別都會使成品大不相同。一件完美的作品,是無數燒造因素分毫不差的結果。」
毛瑞介紹,「瓷器製作技術在宋朝走向成熟,經過歷朝歷代,至今,許多主要製作方法仍被沿用。宋瓷通常造型简单,釉色淡雅、細膩,而這種簡約和直接的背後,卻包含著複雜的製作工藝。」如同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宋瓷的美不論何時都能打動人心,毛瑞說道,「這種簡約,同时又十分符合現代審美。」比如,他所鍾愛的宋代黑釉瓷,便具有中國瓷器中少有的「抽象之美」。
「很多宋代瓷器,都嫻熟使用了切割、雕刻、或是繪畫技術——在上釉之前做出紋飾,燒製後花紋便會從細膩的釉色中透出。而深色釉彩卻給工匠們出了一道難題:花紋不能從釉底透出,所以,他們需要一種新方法。」
「北方瓷窯,諸如定州、耀州和磁州窯通常會在釉面裝飾褐色花紋。」毛瑞說,「比如這只在臨宇山人宋瓷收藏中拍出的北宋定窯黑釉鷓鴣斑盌,斗笠形盌身上施明亮黑釉,細短縱向的褐色斑紋從盌底呈放射狀均勻分布,傳統上,這種褐色斑紋稱為『鷓鴣斑』」。漆黑明亮的釉色,襯托飛羽一般的鷓鴣斑紋,當從頂部俯視,這隻黑釉鷓鴣斑盌似傘狀漩渦,將要把人吸入進去,鷓鴣斑紋如星辰從遠方不斷湧來,由小而大,遍及視野,使人彷彿置身無限繁星的廣袤宇宙。
宋代瓷器至簡至雅,至樸至拙,一件小小的斗笠盌,便有如此動靜相宜之美。「所以,這只盌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天外飛仙』。」毛瑞說道。
宋代流行点茶,以黑釉襯托白茶為上佳,以斗笠形盌最为可取。早於1388年,明初鑑藏名家和文學家曹昭在《格古要論》中提到:「有墨定色黑如漆,土俱白,其價高於白定。」深色定窯瓷器的價格在明代就已超越白定。
毛瑞說,「黑釉瓷製作工藝極其複雜,又常常只為專門用途製造,如點茶、鬥茶,所以產量極少。這只黑釉鷓鴣斑盌出身於以白瓷為主的定州窯,薄壁輕胎,釉色明亮而紋飾獨特,她是珍品中的珍品,甚至比宋代御制的汝窯、官窯瓷更為罕有。大眾已知的存世的其他黑釉斗笠形盌都被博物館收藏,這只盌是可私人收藏的唯一一件,所以,就更使得它價值連城。」
宋人講究雅致的生活,點茶,插花,焚香,「宋人四藝」中的三藝離不了他們鍾愛的瓷器。古人說,「三生萬物」,水、火、土,五行之三造就了瓷器的光彩萬千。三,是一個奇妙的數字。一波三折,毛瑞先生走向心中的藝術理想,終至於篤定,至今鑽研中國藝術五十多年。從西方到東方,路途不可謂不長,與宋瓷相遇,或為命運使然。毛瑞先生淡然處之,孜孜以求中,萬千繁華於此一步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