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 by Janet Ma

三月,紐約亞洲藝術週,在備受矚目的臨宇山人宋瓷藏品拍賣中,一只北宋定窯黑釉盌拍出了421萬美元的價格。「她是珍品中的珍品,」如同說起自己的朋友,毛瑞先生道,「她表現的很不錯。」

Robert Mowry of Harvard University, one of the foremost scholars of Asian art and an expert on Song ceramics. (Courtesy of Robert Mowry)

毛瑞先生是宋瓷研究領域的大師級專家,曾擔任哈佛大學亞洲藝術系主任和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館長。在主掌博物館的25年間,毛瑞先生為博物館收入了多件珍藏至寶。

對於宋瓷史上的各大名窯,毛瑞先生了如指掌:它們何時起源,緣何鼎盛,又為何衰敗。當他談及某件瓷器時,人們彷彿可以看到一方爐火正旺的瓷窯,塑形、刻花、上釉、燒製,一件件精美的藝術品便從無到有。

回過神來,你會有一種恍然的時空錯置之感:一位滿頭銀髮的西人學者,戴黑邊眼鏡,他講話時中英文互換自如,中國古典文獻信手拈來,一個繁華的宋朝就在他的談笑間。

這就是毛瑞,一位半生致力於中國文化藝術的學者,一位在講座中使今人神遊古境,把世人帶入東方的美國人。

Caption: The Literary Gathering, by Emperor Huizong of Song, circa 1100 –1125, now held in Taipei at the National Palace Museum. This painting exhibits the lifestyle of the scholar class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and includes 145 pieces of Song pottery. Among them are 85 pieces of white Ding ware, 52 celadon-glazed wares, as well as 8 black-glazed wares used in the traditional tea service depicted at the bottom of the painting. (Public Domain)

 

一波三折

是水到渠成,亦是一波三折,毛瑞先生與宋瓷的相遇,頗有些戲劇意味。

毛瑞先生早年攻讀物理化學,期待未來成為一名醫生。出於對歌德藝術的喜愛,他隨後轉為學習中世紀文化史。

大學畢業,正值美國政府為「和平部隊」招賢納士,年輕的毛瑞便加入了。他希望自己能被派去土耳其,從而飽覽那裡的羅馬和拜占庭遺跡,另一方面,毛瑞卻覺得自己很可能會被派往南美或非洲。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命運卻將毛瑞帶到了韓國——亞洲的土地上。

在韓國期間,毛瑞執教於國立首爾大學,並結識了韓國國立博物館館長金載元,通過金載元,他接觸到了青瓷。「青瓷的藝術之美,讓我非常想要了解創造出如此傑作的文化。」毛瑞說,「於是在研究生院,我決定轉為學習韓國文化。」

然而,1970年代的美國,鮮有教授韓國語的大學,遑論開設韓國文化的研究生項目。在導師的建議下,毛瑞選擇了中國文化——一個深深滋養了韓國乃至整個東亞文明的文化。

 

 

漸入佳境

從物理化學到中國藝術,從西方到東方,如今,致力於中國文化五十多年的毛瑞,愈加覺得宋瓷別有洞天。他說,「瓷器是最複雜精細的藝術形式之一,它涉及陶土、釉色、紋飾。瓷器的燒製溫度、出產瓷窯略有差別都會使成品大不相同。一件完美的作品,是無數燒造因素分毫不差的結果。」

毛瑞介紹,「瓷器製作技術在宋朝走向成熟,經過歷朝歷代,至今,許多主要製作方法仍被沿用。宋瓷通常造型简单,釉色淡雅、細膩,而這種簡約和直接的背後,卻包含著複雜的製作工藝。」如同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宋瓷的美不論何時都能打動人心,毛瑞說道,「這種簡約,同时又十分符合現代審美。」比如,他所鍾愛的宋代黑釉瓷,便具有中國瓷器中少有的「抽象之美」。

「很多宋代瓷器,都嫻熟使用了切割、雕刻、或是繪畫技術——在上釉之前做出紋飾,燒製後花紋便會從細膩的釉色中透出。而深色釉彩卻給工匠們出了一道難題:花紋不能從釉底透出,所以,他們需要一種新方法。」

「北方瓷窯,諸如定州、耀州和磁州窯通常會在釉面裝飾褐色花紋。」毛瑞說,「比如這只在臨宇山人宋瓷收藏中拍出的北宋定窯黑釉鷓鴣斑盌,斗笠盌身上施明亮黑釉,細短縱向的褐色斑紋從盌底呈放射狀均勻分布,傳統上,這種褐色斑紋稱為『鷓鴣斑』」。漆黑明亮的釉色,襯托飛羽一般的鷓鴣斑紋,當從頂部俯視,這隻黑釉鷓鴣斑盌似傘狀漩渦,將要把人吸入進去,鷓鴣斑紋如星辰從遠方不斷湧來,由小而大,遍及視野,使人彷彿置身無限繁星的廣袤宇宙。

宋代瓷器至簡至雅,至樸至拙,一件小小的斗笠盌,便有如此動靜相宜之美。「所以,這只盌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天外飛仙』。」毛瑞說道。

 

Ru ware is an extremely rare type of pottery, originally produced for the imperial court. This lotus-shaped, light blue-green glazed warming bowl is from the early Northern Song period (1086–1106). The gently curved lobes and smooth, sloping sides convey a sense of grace and serenity. (Courtesy of the National Palace Museum)

 

宋代流行点茶,以黑釉襯托白茶為上佳,以斗笠形盌最为可取。早於1388年,明初鑑藏名家和文學家曹昭在《格古要論》中提到:「有墨定色黑如漆,土俱白,其價高於白定。」深色定窯瓷器的價格在明代就已超越白定。

毛瑞說,「黑釉瓷製作工藝極其複雜,又常常只為專門用途製造,如點茶、鬥茶,所以產量極少。這只黑釉鷓鴣斑盌出身於以白瓷為主的定州窯,薄壁輕胎,釉色明亮而紋飾獨特,她是珍品中的珍品,甚至比宋代御制的汝窯、官窯瓷更為罕有。大眾已知的存世的其他黑釉斗笠形盌都被博物館收藏,這只盌是可私人收藏的唯一一件,所以,就更使得它價值連城。」

宋人講究雅致的生活,點茶,插花,焚香,「宋人四藝」中的三藝離不了他們鍾愛的瓷器。古人說,「三生萬物」,水、火、土,五行之三造就了瓷器的光彩萬千。三,是一個奇妙的數字。一波三折,毛瑞先生走向心中的藝術理想,終至於篤定,至今鑽研中國藝術五十多年。從西方到東方,路途不可謂不長,與宋瓷相遇,或為命運使然。毛瑞先生淡然處之,孜孜以求中,萬千繁華於此一步一現。